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
惠宁一愣,而后扶住他,她说话时眉眼间都带着点不自知的笑意,“我的夫君。”
“太医院林院判的公子?”怜枝下意识开口,他知道惠宁从前便与那林公子情投意合,可是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对——
他知道惠宁的情郎是谁,他们的父皇自然也知晓,仅靠惠宁一人如何能逃出周宫,定是与人私奔。想当初惠宁一跑,他们父皇第一个疑心的便是那林公子……可谁知那林公子竟好端端地待在林府中。
惠宁并不是跟着他跑的。
可这不应该啊?
当初沈怜枝自己也焦头烂额,自然无心细细思索妹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情郎,惠宁在他耳畔轻笑:“不是他……不是。”
她也没再说些什么,怜枝便也没有问,惠宁沉默片刻,又开口,“母妃她……还好么。”
沈惠宁那时,也才不过十六岁,一个素来只知招猫逗狗放风筝,备受宠爱的小公主,蓦然听到这样的噩耗,自然是心慌意乱痛不欲生,那个年纪,如何能担得起事?
她抛下母妃,害了四哥,此后的每日每夜都在后悔,却又不敢回长安……怜枝咬了咬下唇,“昌太妃她……”
“遁入佛门了。”
先帝死后,昌妃自请剃发入青山庵为先帝亡灵超度……至少人还在,这样已很好了。
惠宁暗自松出一口气,她踟蹰片刻,“四哥……”
“你留在这儿吧。”惠宁怯怯地开口,“你们如今也走不远,这皇城边上到处是追兵,就……就在这儿避着吧。”
“为什么…为什么要离开表哥呢?”惠宁问。
可她心中已有了答案,她原以为沈怜枝会说因为陆景策发动政变,自立摄政王,这等大逆不道之事,但是怜枝回答的话,令沈惠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。
“因为……”
“斯钦巴日。”
就好像他与斯钦巴日之间,一切崩裂的根本是因为怜枝深深地爱着,记挂着他的表哥;而他与陆景策之间,一切祸患的源头都是因为沈怜枝一样深深地爱着,无法忘记斯钦巴日。
他想用对斯钦巴日的恨来掩盖爱,从而来欺骗陆景策,甚至他自己,但是他失败了。
陆景策戳穿他谎言的那一瞬间,沈怜枝也无法再自我欺骗,于是陆景策疯狂,暴怒,歇斯底里。
他自诩清高文雅,可陆景策当初,以及现在所做的事,又与昔年的斯钦巴日,有什么分别?
这实在是一出剪不断理还乱的大戏,惠宁已想了个大概,她又抬眼看向沈怜枝,看这面容苍白,却又更显得秀丽脆弱,玉琉璃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的哥哥。
很小的时候,惠宁便觉得她这个四哥生的实在是太美了,俊秀如修竹,眉眼清秀如神祇,坐在那里都似乎散着淡淡的光辉,惠宁心想怎有人会生的如此模样,真是神仙下凡。
神仙下凡往往是渡劫,她这个神仙似的哥哥此生也是劫难不断,沈惠宁没有脸面为他唏嘘,如果不是当初她任性地跑了,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罪。
“四哥,我……我做错了。”惠宁低下头,哽咽着抓住他的手,“你在这儿养伤,让我帮你养好身子……再之后…你,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,你……”
“让我用性命赎罪,我也愿意!”
怜枝重重叹了口气,将手抽了回来,他知道惠宁在哭,他看不见沈惠宁泪眼婆娑的模样,他的眼前一片漆黑,但是怜枝似乎隐约的,隐约地看见了一双绿色的,宝石一样的眼睛。
“惠宁啊。”他叫这个顽皮的妹妹,“世上有因果,有失必有得,其实我早就不恨你。”
惠宁一怔,微张着嘴抬头,怜枝看向她的方向,但是他并不是在看她,那双混沌的眼睛像透过她在回忆什么,应当是很美好的,不然他的唇角也不会挂着淡淡的笑意。
“但我也做不到完全不怨你。”怜枝又似乎看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,墨发银冠,风流倜傥。
他怔忡良久,最后只喃喃——
“世上有因果,有得必有失。”
是他太贪心。
绕指柔
沈怜枝便暂且在沈惠宁这儿住下了。
正如惠宁所说,他们受了伤,到处都是陆景策的追兵,一出去便是自寻死路——惠宁能在这安安稳稳地住一年,避开先帝耳目,那么此处必然是人迹罕至,较为安宁,是个落脚的好地方。
只是怜枝的眼睛依旧看不见,第二日醒来,仍然是漆黑一片,沈怜枝坐在床头,喉结上下滚了一滚,那股昨日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恐惧又狞笑着升起。
怜枝指尖猛掐入手掌心中,像被人打断了浑身的骨头硬生生塞入一个阴暗的匣子中,豆大冷汗粘湿后背,“啊……啊———”
怜枝跪在榻上,两只手四处摸着,一时慌张竟然“扑通”一声摔在地上,门扉倏然被人推开,怜枝听到了沈惠宁的声音,“四哥——”
“你怎么了?出什么事儿了?!”她紧张道。
沈怜枝惘然地捂着眼睛,惠宁见状便知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,抬手去将他的两手拉开了,挪开时带出了一连串的泪水,“四哥……”
“不会有事的……”
这样苍白的安慰,怎么能敌得过那巨大的绝望呢,怜枝面上血色尽失,“我看不见了……我成瞎子了……真的成瞎子了!”
“惠宁……”
第一日,怜枝还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时的,等明早便好了,一切如初,可整整一日过去,他这双眼睛还没有一点好转,这让怜枝如何能坐得住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