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橙一笑,放下帐子,悄然离开。
渐渐入了夏,一日热过一日。六阿哥长了满身痱子,晚上不停的喊痒,睡也睡不安稳。随扈的御医开了几付草药煮水,每日早晚给六阿哥擦抹,却并不见效。青橙心焦不已,皇帝安慰道:“长点痱子算什么毛病,白日里少穿点衣裳,晚上少盖点被子捂着,再往他房里多置两缸冰砖,早晚用金银花水沐浴,总会好的。”
青橙拿了针线绞着龙袍上的金扣,半垂着脸,道:“早试过了,全然没用。”皇帝挺身立着,任由青橙在胸前摆弄。从边关赶回的将领在念恩堂等候,皇帝急着召见,龙袍脱来脱去极为费时,便干脆穿在身上让青橙随意缝两针,等事情完了,再好好修补。青橙却觉皇帝圣颜不容有失,万事皆不可马虎,遂比对着经纬缝得十分精巧。
皇帝道:“你命海安盯牢嬷嬷们,别让她们省事偷懒,使六阿哥受罪。”他自己就是嬷嬷带大的,夜里热了凉了,茶是烫了冷了,总不见得人人细致。
青橙想了想,觉得皇帝的话有道理,她虽日日与六阿哥相见,但毕竟不能事事躬亲,大半由着嬷嬷们安当,嬷嬷们心思巧倒也无事,撞上稍微粗心的,受累的就是六阿哥了。缝好金扣,皇帝步履匆匆去了前殿。青橙唤来六阿哥的掌事嬷嬷,事无巨细一一过问,掌事嬷嬷是经年的老嬷嬷,说话圆滑,叫人挑不出错漏。
尔绮让厨房新做了一种玫瑰汁冻酥酪,端进屋给青橙尝鲜。白色圆润的搪瓷碗,揭了盖,还袅袅冒着冷雾。青橙的口味慢慢随了皇帝,变得不那么爱吃甜了,道:“凉凉的,很消暑气,就是甜了些。”尔绮笑道:“下回让白雀儿少放糖就是。”
厨房的人都是从翊坤宫带出来的,白雀儿的名却从未听过,青橙问:“白雀儿是行宫的厨子?”尔绮道:“白雀儿也是咱们翊坤宫的人,只是他以前专管切菜,前头才调到点心上活计。”青橙颔首,厨房的事是头一等的大事,不能出任何茬子。她道:“这些年厨房里的人难免有调动出入,寻个时候,你好好儿重新筛选一遍。”又叹:“高主子的事,就是吃亏在吃食上头。若厨房里的人多留些心眼,那金玉再机灵,也该有人发觉才是。”
尔绮利落,道:“主子放心。”
待用晚膳了,嬷嬷们抱六阿哥至三院请安,青橙解开六阿哥的衣衫瞧了瞧,竟发现他身上的红点点又严重了些。于是给他脱了阿哥袍,穿了一件软绸绣金鱼纹的小肚兜。用完膳,海安伺候净脸,青橙道:“你挑两个可托付的丫头,放到六阿哥、三阿哥房里。”
海安猜得青橙意思,道:“主子想盯着嬷嬷们行事?”
青橙挑了脂粉轻轻揉开在颊边,道:“不仅是嬷嬷们,一切与阿哥们有关的事,都要有所防备。在宫里时,咱们处处警惕,外人进出皆不容易。到了行宫,难免松懈了,后殿的角门上虽有当值的太监看守,但毕竟都是行宫里的人,出来进去亦难面面俱到。就说六阿哥长痱子一事,该用的药也用了,该吩咐的也吩咐下去了,倒说不好是药水没用,嬷嬷们稍有不尽心,热时不给六阿哥脱衣,晚上又给捂着,单单擦药怎会好?此为小事,查出来骂两句,长个心眼也就罢了,要是涉及旁的什么,真是想都不敢想。”
海安心思微转,伺候青橙褪了朱钗,换了薄纱寝袍,道:“主子既然担心,不如干脆从里到外的查一遍。咱们也不是要住一日两日,还有半年呢。”
青橙坐至榻边,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略略思忖,又道:“嬷嬷们就由你去看着,有什么不对劲,紧要时候,你尽管先行处置。至于门房及各处走动的宫人,你我都难以掌控,还得跟皇上说说才行。”海安道了是,服侍青橙午歇。
皇帝在前殿赐了宴,回后殿时酒气熏熏,头疼得厉害。尔绮忙叫人煮了醒酒汤,青橙亲自喂皇帝喝了,又伺候他洗脚宽衣,解辫通发,忙至夜半才歇下。
翌日一大早上,青橙睡得迷迷糊糊,恍惚有人在脸上拨弄,睁了眼看,竟是皇帝用手撑着脑袋倚在靠枕上望着自己发笑。青橙侧身与他面对面,道:“不用去念恩堂听政吗?”皇帝道:“昨儿大臣们也喝了酒,让他们歇一天。”
青橙眉梢挑起,唇角掬了笑意,道:“岂非你也能偷得一日闲空?”
皇帝道:“下午要批折子,夜里可以陪你吃晚点心。”他的手半点不闲着,左右蹂躏,悠然自得。青橙一面拍他的手,一面道:“那你想吃什么?我叫尔绮预备。”皇帝摇头,一本正经道:“朕想吃的,尔绮可预备不了。”青橙知道他下句要说什么,抬起脚抵在他小腹上,整个身子离他远远儿,笑道:“我是说正经的。”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脚,挠她的脚心,道:“小东西,朕说的都是正经话……”两人闹得打滚,又笑又叫,吴书来都不敢叫起了。
青橙先起身穿戴了,方伺候皇帝,又道:“后殿人多口杂,负责洒扫看门的宫人,多半是行宫的人。我瞧着不太放心,你能不能让吴书来帮着筛选筛选。”皇帝挽着袖口,道:“不必用吴书来,你自己看着处置便可。”青橙屈膝抚平龙袍褶皱,道:“我不知从何入手。”
皇帝一笑,道:“有什么不好入手的?该打、该骂、该罚、该撵,你由着心意做就是。再有,你总该听过“杀鸡儆猴”罢,有时不必一一查处,挑几个得势的奴才惩处了,效果更好。”他是皇帝,事事皆在运筹帷幄之中,又道:“你放心大胆的做,错了也无妨,别总心软才是。比起朕帮衬你,不如你自己学着处置。”
他倒说得轻描淡写,可仔细一想,反正有他撑腰,怕什么。
两人用了早膳,永璋过来请安,皇帝要问他功课,两父子遂在书房里嘀咕。青橙命海安往下传话,让后殿各处掌事齐聚偏厅问话。在三院当差的掌事还好,是常见的,其他几处或廊房上、花草上的宫人,有的都是夜里、凌晨做事,从未在主子跟前露面,便紧张不已。
第一重院落厨房后门有专司鸡鸭牛羊饲养的庆丰司,隶属内务府,掌事的太监张得贵已有数年未入过紫禁城,每日与太监们侍弄畜生,满身秽气,平素都不怎么出门,就怕撞见主子嫌腌臜。今日突然得了召见,惶恐不已,连忙寻厨房的老兄弟卓德开商议。
卓德开煮了一壶龙井茶,搭着腿坐在下房院里哼着曲子慢慢品酌。张得贵哈腰道:“卓爷爷好。”卓德开斜开一条眼缝望了望,皮笑肉不笑道:“哎呦,我道是谁,原来是你!咱们同辈,又是一起入的行宫,叫我爷爷可是折煞我了。”嘴里说着,心里得意极了。
张得贵顾不得与他计较,打了个千秋,笑道:“爷爷喝的是什么茶?闻着倒香。”
卓德开道:“前头厨房里做酥酪,纯主子跟前的掌事姑姑说牛奶的味儿腥膻,便取了些龙井兑在里头,又剩了二两也不要了,赏了我泡茶。”又皱鼻道:“你们庆丰司的宫人,谁身上都是一股骚味儿,难闻。”
张得贵忙陪笑道:“没得法子,天天侍弄那些畜生,味道怎么洗也洗不掉。”说到纯主子,就接了话头,道:“纯主子到底大方,这样好的龙井随随便便就赏了人。”
卓德开噗嗤一笑,道:“说你没见识吧,这点子龙井算什么,好玩意儿你还没见过呢。”越说越想显摆一番,又道:“那牛奶子算贵重吧,咱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多少,可在纯主子那儿,不仅时时供应着,还要做成各种糕点。前头三阿哥爱吃酥酪,厨房里便做了四五十种味儿的,吃不完怎么办?全部都赏了厨房的人。要是在宫里,那些小主啊、贵人啊,想吃都难着呢。”张得贵也是见过世面的,并不觉有什么,见卓德开说得起兴,便只是附和。
张得贵笑道:“我也听说了,说万岁爷那儿有的东西,纯主子那儿都不会少。还是您有贵气,能在纯主子跟前伺候,也算有头有脸。”
卓德开听着奉承心里舒坦不已,双手拍着大腿,口沫飞溅道:“那是自然的,万岁爷后宫三千,却只有纯主子能单独侍驾来行宫。”
张得贵道:“纯主子性子好,底下人都喜欢得紧,更别说万岁爷了。”
这样的话挑不出毛病,卓德开自要马屁一番,道:“性子好是真的好,从未听说过纯主子训斥宫人,在她跟前当差,只要实诚,错了事也不紧要。”张得贵就等着这一句,心里有了底,脸上也松懈了,笑道:“爷爷好生喝茶,厨房还等着我送老鸭,先去了。”
卓德开说了半会的话,竟未猜出张得贵是在探听纯主子的习性,见他嚷嚷着要走,懒得管他,便道:“快去吧,别耽搁了事。”
张得贵又打了个千秋,方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