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厨房送了两只老鸭,出门时撞见从宫里出来的黄二,张得贵连连点头哈腰,道:“黄爷爷好,可吃过晚膳了?”黄二望了他一眼,想了半会方大笑道:“你是庆丰司的张公公罢,瞧我这记性,事儿太忙了,见谅见谅。”
张得贵笑道:“您贵人多忘事,无碍的。”
黄二问:“鸭子送来了?”
张得贵笑道:“给帮厨的公公了,活蹦乱跳,又肥又壮!”
黄二转身欲走,道:“纯主子要喝老鸭粥下火,我怕他们拔毛不干净,还得自己亲自动手才能放心,就不留您闲话了。”黄二如此说,还算客气的,张得贵忙道:“是我打搅了,您忙您的,不必管我。”
沿着宫廊,穿过花园,入后门,转过一条甬道,到了庆丰司前院中,有小太监迎上前恭谨道:“张爷爷,可用过午膳了?”张得贵往小太监脑门上一拍,道:“我是去吃午膳的吗?哪里能有现成吃的?”小太监苦着脸道:“我给您留了一盘子馒头,还有半碟酱菜,您赶紧趁热去吃,刚才纯主子跟前的宫人来过,让您用了膳就去三院偏厅呢。”
张得贵早就知道此事,也不讶异,回屋吃了馒头,又叫人打了井水,幸而天热,就着那凉水囫囵洗了个澡,换了身干净禽鸟纹蟒袍,往发辫上抹了桂花油,梳得一丝不乱,方穿了长筒靴子出门。到了后殿,又撞见了卓德开,两人虽相熟,却不敢多说话,缄默而走。
三院廊房守着数位太监,皆有品阶,面容严谨不勾言笑,每来一人,都要先经盘问,才令小太监领入偏厅。张得贵和卓德开都是头一回进三院,只见庭院深阔,游廊上有数名宫人垂立,穿戴妆扮皆整洁利落。正厅门口站着十余名太监,戴着一色的红顶官帽,随便一个都是总管级别,他们神情默默,行动处悄无声息。屋里隐约传出一两声说笑,张得贵不敢细听,低头弓腰,随那领路的小太监疾步往偏厅去。
还未面见纯主子,张得贵已被这架势唬的出了一身细汗。
至一处花厅廊外,小太监止步,道:“两位公公请稍候。”张得贵、卓德开齐齐打了千秋,道:“有劳公公了。”小太监心里偷偷乐道:“没见识的……”脚下却退了半步,并不受礼,道:“两位公公客气了,我的品级低,真是折煞我了。”张得贵、卓德开相互望了一眼,都觉不好意思,不再多话,提步进了花厅。
厅中已经站了数位掌事太监、掌事嬷嬷,有些是随扈的,有些原本就是行宫当差的。大家都认识,至少是脸熟,但谁也不敢说话,顶多打打手势,使个眼色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墙上高高挂着一座西洋自鸣钟,咔嚓咔嚓的走着,谁也不敢抬眼看。
外头忽的有人喊:“海安姑姑来了。”
张得贵循声望去,一个穿着淡绿纺绸宫裙的女子款款而至,她面含微笑,立在门口屈了屈膝,道:“让各位久等了,六阿哥吵着让纯主子抱,纯主子闹不过,就耽搁了一会子,各位请坐下先喝口茶罢。”
众人忙道:“谢海安姑姑。”
海安笑道:“你们当中大多比我资历老,比我当差久,不必喊我姑姑,叫海安便可。”众人齐道:“海安姑姑客气了。”海安笑了笑,也是无法,便不再理会。尔绮领着人上茶,用的是今年湖广总督新贡的上等碧螺春,远远儿就闻见了茶香。
卓德开贪茶,腆着脸要了两碗,尔绮也不计较,反将茶壶中放在了卓德开身侧的案几上,笑道:“若是还不够,只管开口。”
尔绮常常出入厨房,卓德开识得她,只是不敢像平素那般亲厚,疏远了半分,客气道:“尔绮姑姑泡茶的手艺可属上乘,不愧是纯主子身边伺候的红人。”
奉承的话尔绮听得多了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并不放在心上。
过了两刻钟,方有人传:“纯主子往花厅来了。”张得贵浑身一颤,脚掌像踩在了棉花里,沾不了地,紧张得发抖。又过了半刻钟,才听见橐橐靴声,知道纯主子已经到了宫廊,众人纷纷起坐跪下,一有人进屋,就高喊:“奴才给纯主子请安。”
青橙扶着海安,从中间直接走至宝座前,落了坐,才温声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
张得贵暗地里数了数随从的宫人,往少的说也有十二三个,那么多人,除了靴子踏步的声音,竟然连呼吸也听不见,不由往额上抹了把汗。他起了身,低着头弓着腰,静静听着上头吩咐。海安道:“你们将自己的品阶、名字、当差的禇司仔细禀告一遍。”
按着站立的次序一一道来,轮到张得贵,他往前走了半步,牟足了劲扬声道:“奴才张得贵,六品宫殿监正侍,在庆丰司当差。”说完又往后退了半步,依旧站回列中。短短三句话,小半步,竟比捉一天的羊腿子还累得慌,脚也软了,手也冒汗了,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躺着歇着,先死命儿喘两口气再说。
待所有人都禀告完了,海安道:“好像少了一位公公。”话音才落,就有人在门外抖着声音道:“奴才在此。”又硬着头皮进屋,跪在中央道:“求纯主子恕罪。”
张得贵偷偷抬眼觎了纯主子一眼,只觉肤白凝透,比厨房的冻豆腐还要嫩上三分。她穿得随意,并未着朝袍,一条浅鹅黄的长袍子,连旗头也没戴,绾着斜髻,簪一支金镶宝珠金凤流苏钗,脸上始终柔和,瞧不出是否施了胭脂。
即便如此,她的眉心不过蹙了蹙,那跪地之人已是魂飞胆裂。
青橙道:“为何迟了?”那太监道:“奴才是二院专司扫洒的掌事,适才看天象,怕是要有雨,就盯着宫人将摆在外头的花盆搬至廊下,便耽搁了时辰。”
厅中寂静,看青橙不说话,其他人越发连大气都不敢出了。张得贵脑门上的汗沿着鬓角流到脸上,再钻入脖颈里,整个衣领都湿透了,却动也不敢一动。
半响,青橙才不咸不淡道:“是搬花盆紧要,还是受主子召见紧要?今儿为着搬花盆可以迟了我召见,明儿是不是为了搬花盆,耽误旁的什么?”二院住着永璋和六阿哥,连倒洗脚水的丫头青橙都预备着亲自面见,更别说有机会日日在二院指手画脚的掌事公公。
那太监额头碰地,他本想落个尽职守责的好名头,万万没想到会因着迟到而受训斥,顿时慌了神,支支吾吾求饶道:“奴才……奴才知罪,请……请纯主子责罚。”
青橙道:“罚是肯定要罚的,不然还有什么规矩!”又望了海安一眼,道:“蔑视主子是什么罪?”海安想了想,大约知道青橙的意思,便道:“处以杖刑三十。”青橙想了想,到底心有不忍,遂道:“看你做的事情也不算错事,便免你一半的刑罚,自己去领十五杖罢。”
那太监是雍正朝时就被遣入行宫的老人,平素没得主子在,仗着自己的资历,趾高气扬惯了,忽而受罚,犹是如鲠在喉,失了极大的面子。张得贵暗暗道了声:“该。”一个专司扫洒的掌事宫人,就敢常常在庆丰司指手画脚,还时常讨要鸡蛋鸭蛋,却不许他记账,实在可恶。另一面,又揣摩着主子的心思,唯唯诺诺。
青橙缓缓道:“你们有的是我从翊坤宫带来的,有的是行宫的老人,有了品阶就该好好儿珍惜,切不可高傲放肆。今儿有人叫我等了,我可以不再追究,但明儿若有人为着旁的什么,不安心做好主子吩咐的事,我绝不姑息!”她还说了什么,张得贵一个字也没听进,应该说,每个字都听见了,像爆竹似的在耳边噼里啪啦的炸开,合起来却没听懂。
但终归是一条,要谨守本分,心无旁骛的做好主子吩咐的事。
训完了话,张得贵以为要散了,毕竟皇帝还在寝屋里呢,纯主子不能耽搁太久。不料,海安笑道:“主子说你们辛苦操劳也不容易,要好好慰劳慰劳大家。”说着,往花窗外扬了扬脸,便有四名太监抬了两只黑漆大箱子进屋。
开了箱子,里头是各色缎子,有宁绸、江绸、川绸、织锦缎、闪缎……五颜六色,光彩照人,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。青橙浅笑道:“从宫里出来得急,带的东西并不多,这两箱缎子都是底下大臣们进贡给皇上的,皇上又赏了我,如今我又赏了你们。”这样好的东西,竟然随随便便就取了两箱子赏底下人,阖宫妃嫔,除了皇后,就只纯主子一人有此实力。
张得贵真是又喜又忧,喜的是,纯主子大方,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份得缎子。忧的是,他不过是庆丰司的掌事,平素不怎么往后殿侍候,更别说到主子们跟前,以后再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自己了。
思来想去,便重重叹了口气。
皇帝在书房瞧永璋写字,见青橙进屋,面露疲乏,遂问:“如何?”青橙随手取了髻上金钗,递与海安,疲乏道:“总要端着架子,累得慌。”
头上没戴朱钗,瞬间觉得脑子都要清醒许多。皇帝抿唇一笑,道:“皇后才叫端着架子,你这……”顿了顿,寻不到合适的词,道:“顶多算召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