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常常会?说“什么‘三绝公子’,不过是自吹自擂”,也曾说过“外人只当我有个好儿子,却?不知道我这儿子是要折寿来的”,最?过分的便?是这次科举之前,他三令五申,若是再考不中,就不要再回王家,他没有这样丢人的儿子。
然后,王允之那一天?就真的没有再回来。
不仅是那一天?,那之后的第二天?,第三天?……他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音讯全无,就连王家抄家流放,皇帝那里都没找到王允之的踪影,后来念及他是“三绝公子”,并无官职在?身,不过闲散一个,便?也没再追究他的下落。
等到后来王家被赦免,王冲之再回望京当了一个小官,也曾跟人打听?过王允之的下落,从他那些旧友那里,却?依旧是什么消息都没有,他就好像真的是谪仙一样,就此离了凡尘。
“你那时候走,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,早早避了开?去??”
王冲之放下笔,看着空无一字的信笺自语,他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,后知后觉意识到跟宋家的婚事恐怕正是恰到好处的时候,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。
在?他还没有发?现具体哪里不对的时候,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,然后,他什么也不说地离开?,撇清了自己,一句话也没留给他,仅剩下他一个,傻乎乎地成亲,傻乎乎地被下狱、被流放、被迫承担了父亲全部的希望。
便?是如此,父亲临死的时候那个“悔不该”,恐怕也不仅仅是悔恨自己禁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,还是在?悔恨他赶走了自己最?骄傲的大儿子,以至于不得不依赖小儿子吧。
是啊,他一向都看不上他,觉得他处处都不如王允之,结果,最?后却?要他这个处处都不如王允之的人送他最?后一程。
窗外的桃花被风一吹,纷纷扬扬,有几片飘入窗内,落在?信笺之上,鲜嫩的粉色被白?色的信笺衬托得格外柔美,王冲之的思绪又乱了,这一树繁花,终将落下。
随手捡起一片花瓣,指尖的细嫩触感?,让他又想到了宋婉,目光不觉添上两分迷离,婉婉,婉婉啊!
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,紧跟着就是下人过来通禀,姨奶奶送来了银耳羹。
“进来吧。”
王冲之转身,看着缓步走进来的美人,十七八的年龄,正是韶华绽放年龄,如同枝头那粉嘟嘟的桃花,可总还是差一些,她的眼神没有婉婉那般明亮,笑起来也不似她那样闪闪发?光。
“老爷可是还在?为?公务烦心,一进府就进了书房,这都老半天?了,莫不是不饿吗?我特特准备了银耳羹,老爷尝尝,可是喜欢的味道?”
美人笑得温柔,她举步过来,无论是铺陈碗碟,还是移开?信笺,都做得自然而然,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。
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被从食盒之中拿出来,放在?王冲之的面前,他看着那浓香软糯的银耳羹,勺子轻轻绕了个圈儿,看着翻起来做点缀的鲜红枸杞,和?一颗颗莹白?莲子,忽而开?口:“我是最?喜吃甜的……”
很多?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,便?是喜欢也装不喜欢,但他喜欢,却?从来不说,只等着旁人发?现。
可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喜欢的就不再是那点儿甜了。
美人的脸色微变,这银耳羹之中的糖她特意少放了,因为?听?说老爷不喜吃甜的,若不是不能不放,恐怕这一碗就是无糖的了。
是谁在?害自己?
故意传了错误的消息?
美人还太年轻,她的心中想什么,脸上都能显露出来痕迹,王冲之一看就明白?了,浅笑着尝了一口,放下勺子:“以后不要来书房了。”
勺子跟碗边儿触碰,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让那美人都随之抖了一下,似乎是意识到了害怕,想到了曾经有关姥爷的若干传闻,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自在?,忙低声应“是”,匆匆离去?了。
除了那个被丫鬟提着的食盒带走了,这桌上已经摆好的碗碟,包括那一碗银耳羹,都没再收拾。
银耳羹还冒着热气,那香甜的气息实在?是诱人。
窗外的风更大了,桃花被垂落,有花瓣落在?了窗内,落在?了信笺上,落在?了碗中……
看着她离开?,房门关上,外面再无声音,王冲之又拿起了勺子,搅拌着那一片片桃花瓣,一口口吃下了这糖分不多?的银耳羹,连着那一片片桃花吞吃入腹,咽下温热,若有余香回味在?唇齿间,淡淡的甜竟成了长久的甘,可若再仔细回味,竟然又觉得苦……
是谁爱吃这样少糖的呢?
是谁曾说,怕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呢?
是谁……
“婉婉……你后悔了吗?”
他当初不敢问,一直不敢问的话,这会?儿问出来,可能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?了,唯有窗外风声,拂花若有语,落英且回声。
“我后悔了……真的、悔了……”
那一树繁花,朵朵非她,便?是再多?,又有何益?
那刹那的怦然心动,再难重现,王冲之是真的后悔了,他其?实也不是不能等的,不必那么急切,也不必……他的一生?,本来不必过成现在?这个样子的,他本可以……
为?什么呢?为?什么父亲就非要去?博一个“从龙之功”?用全家做注,就是为?了这样一个结果吗?
他不如王允之,撑不起王家,再难到曾经的局面,他的一生?,仿佛都要在?懊悔之中度过,懊悔自己的才学不如兄长,懊悔自己不能撑起台面,懊悔……他曾负了婉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