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雨将歇,天光未醒。
殷旦看着窗外,不时有力道惊人的长箭破窗而入,钉在身前的青石地板上,迸溅起的碎石屑击在殷旦脸上,他不躲不避。
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,无涯的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脚下渐次老去,他觉得自己也随之死去。
当一切都平息下来,韩凛带人破门时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,无数飞矢落在殷旦的周围,却没有一枝射中他,他站在箭丛之中,仿佛一尊冰凉的石雕,无泪无笑,明明近在眼前,却远似天边。
羽林军被惊呆了,不知谁起的头,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,无声无息的膜拜着眼前的人。
最后只剩下韩凛站在那里与殷旦对视,被雨水淋湿的他浑身染血,昔日京城佳公子如今一身狼狈。
他轻轻一笑,说,“承砚说得对,或许你命里注定就是这天下的主人。”
说完,他转身穿过跪倒的人群,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。
殷旦赶在最后一刻回到了皇宫,他的父亲颤巍巍的将遗诏放在他手心,然后与世长辞。
他展开明黄的诏书:……太子殷旦,仁慈贤德,堪当大统……
已逝的老人一生中从未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满意过,但是最后的最后,他还是没有放弃他。
有人敲响丧钟,低沉的青铜之声传遍整个皇宫,下了一整夜的雨此时终于停了,雨霁云消,无数道金光自东天散射出来。
殷旦站在父亲的床前,身下跪了一地的人,他隐隐听到有哭声,又隐隐听到有笑声。然而他抱着那一纸天下,只觉得万古孤独。
若你舍得这天下,我便带你去青阳。
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,一个桃花未破的夜晚,有个人曾经这样对他说。但是,他却从未想过,青阳竟是这么遥远的地方,他已倾其所有,却终究不能到达。
这一夜,他得到一切,也失去一切。
历史
哀帝即位半年之后,娶尚书之女宋承画为后,此外再无一妃一嫔。宋家由此兴盛,宋尚书的两个长子宋承棋次子宋承音皆高官厚禄,宋氏一族一时恩隆无二,权势熏天。但是七年之后,宋尚书突然上书乞骸骨,称年事已高,希望告老还乡,哀帝再三挽留,最终还是恩准。不久之后,连他的两个儿子也自请远调京城。
此事当时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,人人皆以为宋尚书年老心衰,无力再搏,也有人耻笑宋氏二子胆小,失了老父庇佑便不敢再京城拼闯一番。直到两年之后,光帝登基,血洗皇城,将哀帝时的重臣一一斩草除根,唯独宋家早已远离皇权中心,逃过一劫,倒成了明哲保身的典范。
但某些宫廷野史所载,宋尚书隐退另有隐情。据说宋尚书六十大寿那一夜,哀帝送上一盒大礼,打开之后,里面只放了一味药材——当归。第二天,宋尚书便上书,要求辞官归隐。
哀帝时,另有一桩故事时时在王公子弟的宴聚之间流传。长安侯独子,羽林军都统,京城名人韩凛在哀帝登基那一夜挂冠而去不知所踪,有人在塞北大漠见过他,有人在烟雨江南见过他,有人在苍山之巅见过他,也有人在洱海之滨见过他。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身边总是有一个人陪伴左右,丰神俊朗,倜傥风流,神韵恍如宋家早夭的小儿子宋承砚。然而一切终究都是传闻而已。
哀帝在位期间仓廪丰足府库皆盈,上天风调雨顺,百姓安居乐业。他在位时间虽短,仍被人誉为中兴之治。哀帝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功绩是他两次派人测查绘制全国地图,大到峰山河川,小到乡镇村落,无一不细致翔实,为后人研究地理变迁留下了宝贵的参考。哀帝时的宫人们说,哀帝在时,常常在大殿翻阅那些地图,一卷一卷,直至天明。深夜的宫中常常传来他自嘲的笑声,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轻轻回荡,叫人凭生悲凉。
后来哀帝驾崩,文武众臣在朝堂上为他的谥号争论不休。最后他的皇后宋承画说,皇上幼年丧母,亦不为先皇所爱,不为兄弟所敬,其后痛失挚友,不得所爱,不偿所愿,他这一生未曾真正开心过,谥号就叫哀吧。据说后来光帝听了这段话,沉默良久,说了一句无人能解的话,若一生不得所爱,不偿所愿,谥号即为哀,那我百年之后,谥号又当如何?
哀帝九年,冬,大雪。
回青斋是座不起眼的小院,它的低檐矮垣隐藏在皇宫的碧瓦飞甍之间,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奴打理。总管太监李直却知道,回青斋里关了一个人,每隔一段时间,皇上都要去看看他,已经九年了,往日那纯良和善的太子什么都变了,唯独这点从未改变。
今夜,皇上又去了那处。李直抬头看着天空四散飘零的雪花,忽然无故觉得浮生凄凉。
回青斋内,灯火未燃,屋内只有院中大雪反射来的清冷白光。
殷旦坐在阮放床头,表情隐没在黑暗中,叫人看不清楚。
阮放被软禁在此已经九年,两条精铁所铸的锁链扣在他的双脚上,将他囚困于深宫之中的回青斋。九年来,他与殷旦就这么相看两相厌,在无边深夜中彼此对视,却从不曾说一句话。
要多么大的痛恨,才能如此年复一年的彼此折磨。
“我遇见你那一年,也是个大雪的冬夜。”殷旦忽然说。
阮放不知道殷旦说这句话的意思。
“现在想来,那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。”
阮放九年未曾听过他说话,殷旦的声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,只是比起当年,少了一分青涩,多了几许冰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