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句话说完,郑家礼心跳过速了。
再然后,夏广霖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
再然后,打破这种沉默的,是一声低低的,忍不住的笑。
“等会儿。”抬手做了个“打住”的手势,郑家礼摸了摸鼻梁,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像个流氓,“别的先放下,夏先生,看过我的书?”
“什么?”
“是你说的啊,想要看看我‘和扉页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个人’。难不成,你真看过我的书?”
尴尬到了头顶快要冒出青烟的地步,脸上开始发烫,有种高烧不退的感觉的夏广霖低着头,扭着脸,抿着嘴唇,好一会儿才决定实话实说。
“是看过。可……”
“好看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不对?”
“……”
“?”
“……对。”
哈!
突然间就异常开心起来,好像心坎儿上的大砖头搬走了,肥沃的土壤让春日暖阳晒得蓬松温软,一颗快活的种子开始快活地萌芽,眼瞅着就能开出花儿来了一样。
郑家礼清了清喉咙,打算暂且见好就收。
“既然,一切都源自一场误会,那现在误会澄清了,也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。”整了整衣襟,放松了下来的男人解开一颗西装扣子,修长的指头摸了摸嘴唇,视线在对方脸上溜达,“夏先生,我这人,其实是好说话的。不如,咱们就在这儿握握手,把过去的不愉快都就此抛之脑后,如何啊?”
如何?
如何呢……
唉……
大成至圣先师的谆谆教诲打着滚儿地重压下来,夏广霖此时此刻,才知道什么叫为学所累。
他也许是不情愿的,也许是甘愿的,也许是都有,矛盾着,纠结着的,但他最终选择了应允,选择了接受那个建议。
说得积极一点,是化干戈为玉帛何乐不为,说得无奈一点,也是得饶人处,且饶人啊……
他堂堂体面文人,怎能像个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一样咬着不放呢?成何体统不是?
于是,他低头看看对方伸过来的手,那戴着鸡血石戒指的手,那漂亮白净的手,到头来,还是把自己总是隐约沾着洗不掉的墨点的右手抬了起来,探过去,与之轻轻握了握。
好极了。
郑家礼满脸都写着这三个字。
“那,可就说定了,以后谁也别对过往纠缠不休了啊。”笑吟吟的男人收回指头,看了看腕表,“夏先生,你该回文友会去了,今儿个可是你的‘专场’,别让众人久等了。改天,我自然会带了拜礼登门求见,谈谈文学,聊聊时政,希望到时候,夏先生可不要端着架子不肯见我。”
夏广霖没来得及说什么做学问怎么可以端架子之类的话,因为那双穿着昂贵皮鞋的脚已经迈开了步子,只在扬长而去之前,额外丢给他几句附加的话:“对了还有,该配眼镜还是要惦记着赶紧配了的,夏先生一双丹凤眼遮住了虽说有点可惜,但至少这么笔挺的鼻梁多个配饰终究不错~~”。
再缓过神来时,那个十足风流的背影已经横穿过大街,进了胡同,夏广霖觉得有点恍惚,好像刚才那种高烧不退的幻觉又出现了似的。他有几分讷讷地只记得自己还是要回文友会去,可耳边对方的声音依旧缭绕不绝。直至恍惚间走上了马路,险些跟一辆洋车撞上,车夫一声“借过嘞!”的吆喝,才让他恍然惊觉。
来不及跟车夫说话,只赶快对后头坐着的穿着白衣,一副医生模样的男人道了个歉,夏广霖重新返回到人行便道上,冲着文友会所在的那栋楼急匆匆迈步走去。
卫世泽回到诊所时,已经是太阳升得老高了。
早上出诊还是挺累人的,回来途中也多少有点昏昏欲睡,直到在路上差点儿被一个行人撞上了自己坐的那辆洋车,车夫一声吆喝,他才完全惊醒过来。
回到住所,太阳升得正高,照在脸上颇为舒适。下了洋车,给了钱,看那车夫接过铜板时皴裂的黝黑的手,迟疑了一下,又摸出几个钱,连并自己刚才出诊时,那家主妇一定要让他拿上的刚出锅的热菜团子一起给了,他在车夫千恩万谢中摆了摆手,低头走进自己那栋小楼的院门。
这栋楼,这院子,都是他的。
是的,他只是个开私人诊所的大夫,但同时,他也有着丰厚的家底儿,和我们所谓“路子野得很”的家族背景。
老家无锡的卫世泽,其实是从无锡迁出来的一个卫家分支的一员。而回到无锡,清明桥头,古运河畔,一提到卫家,可以说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更无人能扳倒。横跨政商两界的偌大的家族,算得上江山代有才人出,族谱一展开甚是金碧辉煌,皇帝老子还在的时候,有文官,有武将,进入民国,有的当议员,有的开银矿。卫世泽这一支,是家里老辈人看到了上海开埠的商机,迁居过去的。只“可惜”他这个曾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男丁,偏偏不走寻常路,当了个医生。
他是独一份儿,但幸好,没有人坚决反对他的抉择,发现他确实是真心喜好医学,真的以治病救人为人生信条之后,干脆支持他在北京开了诊所。
他是被友人吸引来的,为了最大限度接近当时走在业界最前端的协和医学院的学术氛围,他只身一人独闯京城,在胡同深处安了家。
卫世泽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可以做喜欢做的事的人的幸运,于是也就加倍努力,去协和医学院进修旁听也好,一有空闲就细心钻研医书也罢,他一点点,一点点,把自己的事业操办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