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志成苦笑着摇摇头:“苏团长,我把温度计给打碎了,林悦同志说了我一顿,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。”
苏秀华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我当是多大事儿呢!林悦那丫头,刀子嘴豆腐心,你可别往心里去。她呀,嘴上说得越狠,心里其实越在乎呢。她那么着急,还不是因为这一下发烧的人有点多,医疗物资又稀缺,大家压力都大。”
张志成抬起头,疑惑地看着苏秀华:“我看她当时挺生气的,觉得她真的对我失望了。”
苏秀华摇摇头说道:“姑娘家的心思我还能不懂?你想想,她要是不在乎你,才懒得管你呢!她对你严格,是因为她知道你有能力,能帮上大忙。现在这特殊时期,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?关键是能吸取教训。”
就在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,营地又出了状况。“得肺痨会被活埋。”这谣言就像一把大火,瞬间在劳改犯堆里烧了起来。本就被痨病吓得胆战心惊的他们,在这恶劣的环境和恐慌的情绪下,彻底慌了神。没多久,就有二十来号人,偷偷摸摸地策划着逃亡。他们觉着,只要跑出这个“吃人”的营地,就能捡回一条命。
王力这几日忙得好似被抽打的陀螺,连轴转个不停,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,丝毫不敢松懈。今晚,他一如既往地在营地巡逻,多年的经验赋予了他敏锐的直觉,他瞬间察觉到一丝异样。
劳改犯们居住的地窝子区域,往常这个点儿,鼾声应如潮水般此起彼伏,可此刻,却隐隐约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,那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不安。王力的脚步陡然放缓,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行,脚尖着地,蹑手蹑脚地靠近。借着微弱的月光,他瞧见几个身影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聚集在一起,时不时还警惕地张望着四周。
王力心中猛地一紧,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,他立刻意识到,可能有大事要发生。他的身体尽量压低,悄悄地潜伏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,竖起耳朵,努力捕捉着他们的对话。
“阿拉今夜里就走,再不走真的要被活埋了!”一个焦急的上海口音传来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,正是周波。
“可外头到处都是岗哨,哪能跑得掉啦?”另一个带着几分犹豫的声音,也带着点上海腔调。
“不管了,拼一记总归比勒迭搭等死强!”周波又急道,“活埋?侬当阿拉猪猡啊?”
王力听得真切,心中的怒火“噌”地一下冒了起来,这些人竟然在这关键时候搞逃亡,简直是在给工程添乱!他悄悄地退回到安全距离,然后迅速向营地值班室跑去,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。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方案,思考着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控制住局面。
回到值班室,王力迅速召集了几个得力的老职工,他的神色凝重,语气急促:“兄弟们,出事了!劳改犯那边有人策划逃亡,咱们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。一旦有人逃亡,整个营地就乱了套!不仅会影响工程进度,还可能引发更多的恐慌和混乱,甚至可能导致疫情扩散到周边地区。”
兵分几路,借着夜色的掩护,悄悄地包围了那些策划逃亡的劳改犯。王力一声令下,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:“行动!”职工们如同猛虎下山一般,动作敏捷,迅速冲进了人群。“都不许动!”王力的声音如同洪钟,在夜空中回荡,震得人耳鼓生疼。
王力看着眼前这群狼狈的劳改犯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“谁是领头的?给我站出来!”
过了一会儿,周波缓缓站了出来,他眼神中透着倔强和不服,梗着脖子,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。“是我,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!”周波咬着牙说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。
王力看着周波,心中满是愤怒,向前跨了一步,手指着周波的鼻子厉声喝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?这是在破坏营地的秩序,是在拿大家的生命开玩笑!一旦疫情因为你们的逃亡扩散出去,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感染,到时候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?”
周波却冷哼一声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丝不屑:“命?我都来这儿了,还怕丢命?!讲得肺痨就要被活埋,阿拉还能哪能办?”王力皱了皱眉头,他知道这是谣言在作祟,但周波的态度让他更加恼火。“先把他们关起来!轮班倒,死盯着!”王力挥了挥手。
医务室里,昏黄的煤油灯在戈壁滩肆虐的夜风里顽强地摇曳着,豆大的火苗仿若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,却又倔强地坚守着那一方光亮,映照着林悦与张志成略显疲惫却又满含坚毅的面庞。林悦双手交叠,紧紧攥着衣角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,她的嘴唇微微颤抖,犹豫了好一会儿,胸膛剧烈起伏,在做着一场艰难的思想斗争,“再瞒下去,我怕是永远也无法真正融入这个集体,更没法面对志成平日里对我的信任和鼓励,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说出来。”
终于,她缓缓开口:“志成同志,我有件事,憋在心里许久了,一直瞒着你,也瞒着大家伙儿,今日我实在是觉着不能再藏着掖着,必须得跟你坦白了。”
张志成正弯腰整理着一旁药箱里的绷带,那绷带因为频繁使用,边角都有些磨损起毛,就像他们这些在艰苦环境中奋斗的人,历经磨难却依然坚韧。听到这话,手上动作一顿,直起身来,他心里一紧,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,但还是神色关切地望向林悦,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几分鼓励:“林悦同志,有啥事儿,你尽管说,咱们都是响应国家号召,奔赴这大西北,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而拼搏的同志,在这革命的道路上,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,天大的事儿,咱们一起扛!”
其实,早在此前营地组织的一次思想交流会上,林悦就表现得有些异样。当大家热烈讨论着如何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,如何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,为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奋斗时,林悦总是默默不语,眼神中偶尔闪过一丝不安。
还有上次从阿克苏带回两个大皮箱后,连续几天都魂不守舍的,每次看到同志们的目光,她都会下意识地躲闪,仿佛自己是一个异类,不配与大家并肩作战。这些细节,张志成虽未多问,但也留了个心眼,他心里隐隐觉得林悦肯定有苦衷,也总是在心底默默希望她能信任自己,有一天主动倾诉。
林悦深吸一口气,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,声音微微发颤,带着一丝决绝:“我出身不好,我父亲是上海林氏纱厂的老板,实打实的资本家。上次去阿克苏,我那两个皮箱里,装的全是父亲从上海寄来的吃穿用度。我心里害怕……怕同志们知道后,会给我扣上‘剥削阶级余孽’的帽子,会批判我,会孤立我,说我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异己分子,所以一直把那些东西藏着掖着,就像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错误。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偷偷观察张志成的表情,心里七上八下,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失望和嫌弃。林悦顿了顿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挣扎,她想起前几日在协助整理劳改犯物品时,发现一个破旧的包裹里藏着一封家书,信纸已经泛黄,边角也磨损得厉害,可那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,字里行间都是家人的牵挂与担忧。那一刻,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共情,想到自己同样因为出身而对家人寄来的东西藏着掖着,和这些劳改犯们又有什么不同呢?都是在这艰难处境中,努力寻求一丝温暖与安慰,却又因为时代的洪流而小心翼翼,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卷入深渊。
“可现在,我琢磨明白了,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。毛主席教导我们,要实事求是,要敢于面对自己的问题。好东西就该拿出来,和大伙一块儿分享,这才符合咱无产阶级大公无私的觉悟。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出身和狭隘的思想,而与同志们产生隔阂,我们是一个集体,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的革命战友!”林悦说完,眼中闪过一丝坚定,像是在向过去那个怯懦的自己告别。
张志成听后,微微一愣,脸上闪过一丝惊讶,但很快,便开口说道:“林悦同志,过去的出身不能决定现在的你。咱们都是怀揣着建设祖国、为人民谋幸福的伟大理想来到这戈壁滩的。你看,咱们响应国家‘支援大西北,建设新边疆’的号召,远离家乡,奔赴这艰苦的地方,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,让祖国变得更加繁荣富强。你在医疗组,救死扶伤,为同志们的健康保驾护航,这是实实在在的革命工作,大家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就凭你这份为人民服务的热忱,谁能说你不是好同志?谁要是这么说,那就是不实事求是,就是违背了革命的初心!”
林悦看着张志成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眼眶微微泛红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她强忍着激动,说道:“志成同志,你能这么理解我,我心里真的特别欣慰。我之前总怕因为出身,被组织抛弃,被同志们孤立,所以干啥都畏畏缩缩的。每次看到大家充满干劲地为了集体的事业拼搏,我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掉队的士兵,跟不上队伍前进的步伐。”此刻,她望着张志成,心中除了感激,还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悄悄蔓延,原来被人毫无保留地信任和支持,是这般温暖。
张志成轻轻摇了摇头,眼神温和而坚定,他望着林悦,这个坚强又善良的姑娘,不该承受这些无端的压力。“林悦同志,你不该这么想。咱们在这特殊时期,更要团结一心,紧密地团结在党的周围,形成坚不可摧的革命力量。我在工程队做技术,你在医疗组守护大家健康,咱们目标是一致的,都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。出身没法选择,但咱们的行动能证明自己。你要是一直背着这包袱,咋能放开手脚干革命呢?咱们来到这里,就是要打破出身的束缚,用双手创造一个公平、公正、人人平等的新社会,让剥削阶级成为历史的尘埃!”
林悦用力地点点头,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顺着脸颊滑落:“志成,听你这么一说,我心里敞亮多了。往后,我一定放下思想包袱,全心全意投入工作,和大家一起,战胜这场病灾,建设好咱们的营地。我要像那些勇敢无畏的同志们一样,为了理想和信念,勇往直前!”此刻,她望着张志成,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,而这份憧憬里,似乎总有张志成的身影相伴。
张志成看着林悦,眼中满是鼓励:“这就对了,林悦同志。以后有啥心事,都能跟我说,咱们携手并肩,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,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!这片戈壁滩啊,终会在咱们的努力下大变样的!”
慷慨激昂的话音刚落,处理完劳改犯逃亡事件的王力也来到了医务室。他一脸疲惫,眉头紧锁,先是向林悦询问了病患的最新情况,得知病情暂时没有进一步恶化,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“这次的事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,”王力说,“劳改犯们的情绪很不稳定,我们得想办法安抚他们,不能再让类似的逃亡事件发生。”
张志成沉思片刻,建议道:“要不我们组织一次全体大会,把病情的真实情况都跟大家讲清楚,消除他们的恐慌和误解,顺便也可以辟谣。大家了解得越多,心里就越有底,也就不会轻易被谣言煽动。而且,咱们也得强调一下,配合防疫工作和工程建设,对他们自己的改造和未来的出路都有好处。否则情绪问题是一方面,耽误了工期咱们罪过可就大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