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阳星星点点在树缝间跳跃,花枝上湿漉漉沾满了水珠子,风过滚落,在瓦石上溅出一朵璀璨的琉璃花。翊坤宫里静无人声,皇帝令仪仗候在宫街,只随了两个贴身太监,快步往庆云斋走。宫人们不想皇帝会大清早摆驾翊坤宫,皆未留意。海安在廊下一头撞见,不知所措道:“皇上,纯主子还未起身……您……”皇帝朝她摆了摆手,径自掀帘进屋。
青橙昨儿歇得晚,又操累一日,此时睡得正香。守夜的宫人见皇帝进来,连忙从毡毯上爬起,欲要福身请安,却听皇帝轻声道:“退下吧。”宫人默然屈了膝,躬身后退。芙蓉纱帐低低垂帘,窗外薄薄的春日散落屋中,漾起一丝和暖的绯光。
皇帝挑起帐子,笑道:“也该起了!”
青橙裹着一床淡绿色银线团福纹锻被,乌丝铺了满枕满身,她眉心蹙了蹙,犹似从梦中惊醒,恍惚的睁开眼。皇帝的笑靥已近在咫尺,轻柔的吻在她的唇瓣,又顺势侧躺至一旁。青橙转过身与他面对面,道:“今儿不用上早朝么?”
皇帝用指尖拨开她脸颊的碎发,笑道:“日上三竿,朕早散了朝。”青橙望了望窗外,忽而“啊”的一声,道:“糟糕,我还未给六阿哥喂奶,他该饿了。”说着,就要起身。皇帝伸出长臂,连着被子将她裹在怀里,道:“乳母会看着办,不会饿着他。”
青橙觉得皇帝有话要说,便未勉强,依旧躺回榻中,拿着他的辫子在掌心玩弄,问:“昨儿为何不见我?”皇帝道:“后宫之事,朕素来不想管得太多。”青橙嘟嘴睨了他一眼,道:“先前皇后统摄、娴妃统摄,你都要管着,偏我有事你就说不管!”
皇帝勾唇笑了一声,捏住她两片唇,道:“还敢犟嘴了!”停了片刻,语重心长道:“你以前位分低,又是汉女,朕只能前后左右护着你。如今你已身为妃位,养育着三阿哥、六阿哥,管一管宫里的事,大可自己拿主意。”
青橙笑道:“前有皇后主子,后有娴主子,我喝茶享福就行。”
皇帝道:“别早下断言,就以高妃这事来论,要不是你有协理六宫之权,昨儿所做的一切就都错了。怎么处理事情可以慢慢学着,朕并不着急。娴妃被太后禁足,交泰殿议事会交由皇后统摄,你尽管听着学着,往后自有好处。”
青橙环住他的腰,挤在他怀里,道:“我是瞧着高妃实在太可怜了,才想帮一帮她,并未想过掌权之类。”皇帝吻了吻她的额头,意味深长道:“朕都知道。”他们嗦嗦叨叨的说着闲话,芙蓉纱帐将两人笼在小小的天地里,几乎不知何年何月。
待用过早膳,嬷嬷将六阿哥抱过来请安,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,瞧着十分可爱。六阿哥正在学着走路和说话,见了青橙会喊“额娘”,见了皇帝会喊“皇阿玛”,见了永璋会喊“三哥”,见了旁人,就一概只知喊“嬷嬷”了。六阿哥不比三阿哥,从出生,皇帝就一直瞧着他长大,不像三阿哥,小时候呆在阿哥所,使得父子情分都生疏了。
六阿哥扶着凳子在厅里走来走去,忽然就松了手扑到皇帝腿上,抱着大腿直流口水。皇帝手里拿着半块栗子糕,瞧着他的模样难得没生气,反笑道:“小宝宝不能吃这个,刚才早膳没吃饱么?”六阿哥好似知道皇帝不给似的,转而跑到青橙脚边,嘴里嘟嘟囔囔的直喊:“额娘……额娘……点心……”青橙弯腰将他抱起,放在膝盖上,道:“是不是又饿了?”一面说,一面就解开胸前的纽扣。
皇帝从未见过她亲自喂食宝宝,不禁看呆了。谁知半路上,青橙又拢了拢衣襟道:“你今儿不用召见朝臣?”皇帝回过神,故意望着窗外道:“是不早了。”他起了身,搁着六阿哥在中间,俯下身,咬在青橙耳边,微不可闻道:“晚上等着朕,别叫宝宝吃光了。”
青橙领悟,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。
圣驾回了养心殿,青橙摆布好一切,亦坐轿往咸福宫看高贵妃。高贵妃精神头略好了些,脸颊也有了红润,浅笑道:“多亏你照料。”青橙坐在榻前的方凳上,从尔绮手里端过参汤,一勺一勺的舀着喂与高贵妃,笑道:“并没什么。”高贵妃又问:“怎么不见金玲?”她还不知道自己血崩是被人谋害,脑子清醒了不见金玲伺候,总觉不习惯。
青橙敷衍道:“御医院开的方子多,我命她去煎药了。”
高贵妃点了点头,心里疑惑不已。按理说,自己产下皇子,为皇家开枝散叶,是整个大清的喜事,不说帝后赏赐,就算旁的妃嫔,面子上也该来道贺道贺,怎会此般冷冷清清?
她想问,却又莫名的不敢。
娴妃禁足,交泰殿议事无人主持,终被搁置。两日后,皇帝传了口谕,说皇后身子已经复原,可统摄六宫。为免于太过劳累,仍旧由纯妃、嘉妃、顺妃共同协理。至夜,太后宣娴妃在寿康宫召见,娴妃双眼滚泪,哀声泣泣。太后歪在炕上,道:“你哭也是没用,幸而纯妃是找的哀家,由哀家来处置,若是有皇帝插手,降位分是难免的。”
嫆嬷嬷拿了素帕递与娴妃,慈祥道:“娴主子别太伤心,总有翻身那一日。眼下紧要的,是要查出谁是幕后之人。”娴妃待太后身边之人都很客气,忍泪道了声“谢”,方道:“要害我的,除了皇后还能有谁?谁也没那个胆子!”
太后道:“听说溺死的宫人是高丫头身侧的亲婢,是高丫头最最信任之人,要是没得点胆色,贸然去拉拢,如何能断定那亲婢不会反咬一口?哀家瞧着,倒不像皇后的手段。”
娴妃抹了泪痕,道:“皇后请了旨意教养五阿哥,近来与愉嫔亲厚。”太后道:“你猜是愉嫔的主意?”娴妃摇头,道:“就算是愉嫔的主意,幕后也定是由皇后指使。”
太后往迎枕上倚了倚,沉声道:“既然你能想得到,皇帝那儿自是心中有底,你也别太过灰心。但是你要记住,你的身后是刀、是箭、是陷阱,无论如何,也不能往后退!”夜色已深,娴妃并不好久留,道了声:“谢太后指点。”便跪安退下。
除了去交泰殿议事,探望高贵妃,青橙多半的事依旧是教养六阿哥。春夏交错,极容易发烧得风寒症。青橙几乎是每时每刻都盯着六阿哥穿戴,热的时候赶紧脱,冷的时候赶紧穿。永璋日日要上南书房,也就照料得少了,倒省了许多心。
午歇过,青橙照旧牵着六阿哥在庭中学步,狮子瘸着腿随在身侧,六阿哥一走,它就跟着走,六阿哥一停,它也跟着停。有时六阿哥抓它的尾巴玩,它也会温顺的像只猫咪,不骄不躁。六阿哥很喜欢狮子,所以学会“皇阿玛”“额娘”“三哥”“嬷嬷”这几个词语后,他先学会了叫“狮子”。他一喊,狮子就会从各个角落旮旯里滚出来,摇尾乞怜。
两人一狗正是玩得高兴,有小太监疾步行来,跪地道:“启禀主子,愉嫔娘娘求见。”青橙愣了愣,她已经很久不曾与愉嫔叙话,此般突然来访,实叫人难以估摸。她让嬷嬷将六阿哥抱回屋里,洗了手,方道:“让愉嫔进来。”
愉嫔穿戴朴素,一身杏色绣花长宫裙,绾斜髻,簪金银缠丝流苏发钗,笑意吟吟,徐步上前屈膝道:“给纯主子请安。”青橙犹还记得当年在钟粹宫,愉嫔处处照顾自己,念着这份旧情谊,就算皇帝数次叮嘱她提防愉嫔,她也一直无法完全拒之门外。
青橙赐了座,又命海安上了茶。
愉嫔笑道:“听说您将尔绮放在了咸福宫照料高贵妃,反使自己宫里不方便了。”青橙笑道:“没什么不方便的,海安也很好。再说,就是借过去当几日差罢,等咸福宫的宫人分派了,尔绮还是要回来。”愉嫔陪笑道:“尔绮忠心侍主,是难得好奴婢,您自然舍不得了。”
话至此,两人都止了话,一时静静喝茶无声。
六阿哥在寝屋与狮子玩闹,偶有清脆的笑声传出,愉嫔听之,心中又嫉又羡。青橙瞧她面有怔忡,便问:“可是有什么事?”愉嫔笑了笑,道:“本不该为了这样的事求您,只是实在不知求谁去。”稍顿又道:“五阿哥再过两三个月也该跟着上南书房进讲了,可眼下却还未选好哈哈珠子,我身为他的额娘,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,实在是……”说着,笑容里头竟含了泪珠。青橙深有体会,遂道:“五阿哥由皇后教养,想来皇后自有安排。”
愉嫔冷哼了一声,道:“恕我说句逾越的话,皇后哪里会真心计较这些,不过是想留五阿哥在身边,留条后路罢了。我若真是开口去求她,又怕她生出嫌隙,以为我想要怎样,越发对五阿哥不上心。”
青橙暗暗思忖,倒生了几分同情,遂道:“我跟皇上说一说。”愉嫔不料青橙答应得如此干脆,忙深蹲行了大礼,道:“谢纯主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