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一段时日,宫中众妃嫔才恍然察觉敬事房那儿竟数日未有纯妃侍驾的的消息,如此之后,纯妃冲撞皇帝的风言风语才传开了。青橙倒好,日日照顾永璋,除了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,连翊坤门也不出,旁的妃嫔来串门,她也一律不见。而皇帝,紧着夏涝水利,忙得脚不沾地,连着小半月都未翻牌子,让太后以为圣躬违和,亲自命了太医去诊平安脉。
到了七月末,皇后几近临盆,太后命御医院的御医日夜守在长春宫伺候,皇帝早晚都要去看望皇后,吃穿用度更是精挑细选,底下宫人也紧张兮兮的,生怕有所错漏。娴妃亦不敢怠倦,每每宫里有新贡的物件吃食,暂时也不敢往皇后宫里进,挑拣了好的,皆存在库房,想着待皇后生产了,再做处置。
八月初,皇后于长春宫诞下公主,阖宫哗然。皇帝那时正在弘德殿进讲,忽闻此言,惊诧万分,倚着龙首发了半响的呆,方浅笑道:“都跪安吧。”众臣心照不宣,齐齐退下。
吴书来偷觎着皇帝脸色,只见他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眉心蹙起,眼底半点喜悦也无,便低声道:“主子,可要摆驾?”皇帝恍然回神,道:“可禀告了太后?”吴书来回道:“已经通传了。”皇帝渐渐镇定,神色平常道:“去寿康宫。”吴书来不解,张了张嘴,终是没敢相问,顿了片刻,往帘外传唱道:“万岁爷起驾啦!”
太后歪在炕上,娴妃跪在踏板边伺候水烟。殿中薄雾缭绕,寂静无声。皇帝请了安,落座侧首,笑道:“老佛爷今儿身子可爽利?”太后眯着眼,吧唧两口水烟,道:“哀家晓得你心里不好受,皇后还年轻,你也无需太急。”皇帝颔首,道:“皇额娘说得是。”稍顿了顿,方道:“儿子一想到永琏,心里就闷得难受。”
娴妃起身,从嫆嬷嬷手中接过参茶,呈与皇帝,柔语道:“皇上如此,皇后亦是如此,臣妾斗胆,眼下的情形,请皇上先去长春宫瞧瞧皇后罢。”皇帝抬眼望着她,道:“你能替皇后着想,朕很欣慰。”娴妃道:“同为女子,臣妾懂得皇后的心情。”她腰肢细细,扭身依旧跪至太后身侧服侍。皇帝不由多看她两眼,起身道:“儿子告退。”
太后扬了扬手,叮嘱道:“虽是公主,亦是皇家血脉,不许亏待!”
皇帝蓦地一沉,道:“儿子知道。”
翊坤宫里满殿欢声笑语,青橙命人往花厅中铺了厚厚的毛毯,摆上永璋的小玩意儿,任由他抱着狮子在上面打滚胡闹。尔绮从内务府领了月俸,行至宫街拐角处,隐约听人说皇后娘娘生了,便凑上去问:“是皇子还是公主?”有个扫洒的太监神秘兮兮道:“若是皇子,长春宫那儿还能没得动静么?当是公主无疑。”尔绮想起御花园里三阿哥的无心之言,对青橙的处境甚感忧虑,忙寻了海安,道:“可怎么办?真是一语成谶!”
海安也很担心,道:“主子还不知道消息呢,呆会寻个好时机,我去提一提。”尔绮叹了口气,道:“皇上已有大半月不来翊坤宫了,也未翻过主子的绿头牌,长春宫偏又生了公主,咱们往后的处境,还不知会如何。”海安道:“主子吉人天相,你只管做好手头的事情,好生伺候主子寝膳便是。”尔绮点点头,道:“应当如此。”
连着数日,皇帝都翻了娴妃的牌子,又复宠了舒嫔、金贵人、王贵人等。其中以延禧宫落宠的钮祜禄氏诚贵人风头最盛,因她父亲处理侵贪案件有功,使得皇帝待她另眼相看。皇后尚在月子里,六宫诸事依旧由娴妃统摄。舒嫔越发倚靠娴妃,每隔两三日便去景阳宫闲话请安,娴妃有意拉拢着她,遂逐渐分派些琐事让她处置。
顺妃报了账目,品茗稍作歇息,她歪在娴妃对面,道:“舒嫔骄纵,根本无从管束,家世又显赫,若是上了头脸,怕是会踩在你我身上踏过去。”
娴妃浅浅一笑,道:“她几经起伏,却未真的失宠,皇上到底是顾念她。给她些好处又怎样,不过是看着皇上的面子。”
顺妃笑道:“你心里有数就好。”略停了停,道:“我刚才看账目,纯妃那儿的所出比她往日得宠时还多,这又是为何?三阿哥闯下大祸……”
娴妃摆了摆手,打断道:“谁那里少了东西,也不能少纯妃的。许多事儿,连你我都不清楚,别看纯妃表面上没得恩宠——”她翻开一册账目,指予顺妃瞧,道:“翊坤宫里数十人的月俸是从养心殿支使。”又失神道:“宫里头,敢和皇上闹脾气的,唯纯妃一人,偏皇上还放不下……”宫人们退至廊檐以外,两人悄声谈论,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。
万寿节后一日,便是中秋。娴妃有意大肆庆贺,在御花园的莲池中央搭建了数丈宽的戏台,皓月当空,碧荷如波,箫琴丝竹隔水传来,实为匠心独运之至。皇后自生产,血亏得厉害,太后免了她出入宴席,可在长春宫休养。由娴妃领着众妃嫔给太后、皇帝敬酒毕,又有诚贵人御前献舞,皇帝大悦,晚上便留她宿在养心殿。
秋用的分例才下,愉嫔挑了两匹上等的倭锻送往延禧宫。诚贵人是乾隆三年的秀女,与舒嫔年纪差不多,不过十七八岁。她迎出殿外,却并未行礼,拉住愉嫔的手,亲热笑道:“姐姐特意来瞧我,已经很高兴了,何必还送缎子。前头皇上赏我的,两年都用不完。”
愉嫔心里计较她无礼,脸上却不动声色,嬉笑逐颜道:“皇上赏妹妹是皇上的心意,我送与妹妹的,是我的心意,哪怕你库里三四年用不完,和我也没得干系。”诚贵人笑道:“既是姐姐的心意,那妹妹只得领了。”两人携手入屋,倒比家里的姊妹还要亲厚,愉嫔道:“妹妹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,连中秋节也翻你的牌子。”
诚贵人眉梢一挑,傲然道:“什么心尖不心尖,不过是忠心侍候皇上罢。”说了一回话,又有陆贵人、金贵人、王贵人、林常在等平素见不着圣驾的低等妃嫔求见。诚贵人被众星捧月的哄着,越发得意。她笑道:“倒像是约好了似的,都赶了今天来。”
王贵人笑道:“秋高日暖,又是发了分例,大家心里舒坦,就走到一起了。再说,也是诚贵人这儿有福气,我们也想沾一沾。”陆贵人含笑啐了她一口,道:“好话都让你一人说尽了,让我说什么?”一语毕,众人都笑了起来。
愉嫔最厌陆贵人,每每念及往年在她底下巍巍颤颤,心底就堵了口气。她道:“陆贵人降了位阶后,嘴皮子倒利索多了,听说前头皇上还翻了你的牌子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陆贵人也看不惯愉嫔,便冷笑道:“你不去翊坤宫瞧你的纯主子,来诚贵人这儿岂非委屈你?”
诚贵人不悦,道:“此言差一,纯主子虽然位阶比咱们高,但皇上已有两三月不见她的面,你没听说么?皇后产下公主之事,皇上还怪着三阿哥胡说呢。我这儿地方小是小了点,但皇上每隔两日必来一趟,岂会委屈愉姐姐?!”她说话叮铃俏丽,散发着年轻小娘子独有的青春泼辣,堵得陆贵人开不了口,满脸讪讪难语。
正是你言我语,忽有宫人来禀,道:“主子,纯妃娘娘来了。”众人皆一愣,不知她怎会来访,毕竟是妃位,也不敢放肆,只得都迎了出去。青橙见是大帮子的人,怔了怔,方端仪笑道:“不必行礼了,我找愉主子说两句话罢了。”
愉嫔忙上前,恭顺道:“您怎么寻到这儿来了?有什么事,叫人通传一声就可。”青橙笑道:“今儿拾掇永璋的物件,捡出几样从未用过的荷包、鞋袜和阿哥袍子,我想着五阿哥应当能穿,瞧着料子也好,就想给你送来。宫人说你在延禧宫,我闲着无事,便走了来——”她环视众人一圈,笑道:“倒是扰你们说话了。”
诚贵人忙领着众人福身,俨然是一宫之主,道:“纯主子客气。”
青橙打量着诚贵人,笑道:“我在中秋宴席上瞧过你跳的舞,实在不错。”诚贵人道:“谢纯主子夸赞。”青橙嗯了一声,不再计较,让海安将物件交予愉嫔的亲侍芷烟,道:“你们继续闲话,我先走了。”才要转身,却见诚贵人忽而从身侧插肩而过,莺声道:“皇上。”
皇帝远远就看见了青橙,她穿着水绿的素色宫裙,削肩细腰,绾着圆髻,鬓上簪有数朵粉黄的小雏菊。他摆了摆手,道:“都平身吧。”青橙盈盈立在一侧,低眉垂眼,面色漠然,像是没看见他似的。皇帝扫了她一眼,视线落在诚贵人身上,温和道:“怎么都在延禧宫?”
诚贵人娇声道:“天气好,姐妹们便聚在一起闲聊罢。”
皇帝显得十分高兴,和颜悦色道:“都聊些什么?说来给朕听听。”愉嫔心思一转,笑道:“纯姐姐赏了我一些物件给五阿哥穿戴,虽是三阿哥剩下的,但并未用过,针线细致,又都是上等缎子,臣妾瞧着喜欢,想要多谢纯主子。”皇帝正想与青橙说句什么,却听她道:“永璋午歇快醒了,见不着我,怕是要哭。”她福了福身,道:“臣妾告退。”
她越是冷漠疏远,皇帝越觉心痛难忍。
他亦淡淡道:“去吧。”
诚贵人抿出一朵笑容,如粉白堆簇的花儿似的悄然绽放,她道:“臣妾估摸着皇上今儿要过来,亲自剥了两碟子核桃肉,皇上可要尝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