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,他常常给女子许多承诺,此时触到心底最柔软之处,却只是道:“等日子热了,朕带你去承德山庄避暑,就带你一个人去,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上十天半月。”皇帝伸手扶起她,让她坐到自己身侧,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,耳侧除却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,再无旁音。
次日,内务府大张旗鼓的往各宫各殿搜查,因有皇帝口谕,谁也不敢多说什么。皇帝散了朝,直接去了景仁宫与娴妃叙话。娴妃历经丧子之痛,除了求皇帝严查凶手外,半点邀宠之心也无,只是默默流泪。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宽慰几句,见她毫无转色,便生了厌弃,连膳也未用,就匆匆起驾。
过了一段时日,青橙坐在炕上绣荷包,苏绸打底,细细密密的缀着龙纹。
皇帝掀帘入内,不等众人请安,就挥了挥手,道:“都退下吧。”顺势就往青橙身边坐下,凑脸往她手上瞧去,道:“在底下绣两支莲花罢,朕随身戴着,看见莲花就会想起你。”
青橙嘴巴一噘,故意将荷包往身后藏了,道:“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。”
皇帝笑了笑,捏住她的下巴,道:“小丫头,竟敢和朕说起玩笑来,没大没小的,成何体统。”
青橙知道皇帝没有生气,问道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皇帝道:“上头绣的龙纹可是御用之物,你那点小心思,朕还瞧不明白么?”
青橙顿悟,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又问:“皇上可用过膳了?”
皇帝起了身,伸手解开脖颈下的龙扣,道:“你这里吃什么菜?”青橙忙收了针线,趿着鞋伺候皇帝宽衣退冠,口中道:“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。”
皇帝还在等着她往下说,听她戛然而止,不由得问:“就没了?”
青橙道:“没了。”
弘历扭身朝她笑,道:“是不是那些狗奴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受了罚,就欺负你了?”
青橙命司衾尚宫拿来便服,又将帝冠放入朱漆御盘中,道:“并不是,前头我生病,皇后赏了许多补品,我吃了有些上火,鸭子肉粥凉补,是我特意命人做的。”
皇帝换了身玄色苏绣两则团龙纹锻纱长袍,不胖不瘦,身姿俊逸。他道:“朕也尝尝。”
厨房摆了膳,除去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,另有四碟酸爽小菜。皇帝向来爱食肉膳,后宫人人知晓,每回皇帝亲临,总以珍馐琼浆相待。
青橙道:“皇上别小瞧这道粥,是用专贡的上等鸭肉洗净,切成数小块,以食盐、黄酒拌匀,腌一个时辰,再投入滚水中煮几回,撇去白沫,再放入粳米细细熬煮半个时辰,方才呈上桌。”又舀了大碗鸭子肉粥,递与皇帝,道:“宫里酒宴甚多,偶尔吃粥用素,也是养生之法。”
皇帝道:“你懂的倒多。”
青橙嫣然一笑,眉眼间泛着平常人家的幽然平静,道:“我幼时在家里,母亲爱自己做饭给全家人吃。我在旁边打下手,久而久之,也就知晓些。”又道:“我有一道拿手菜——松鼠桂鱼,是苏州名菜,打小吃到大,跟着母亲学的。皇上若是哪天有了闲情,我下厨做给你吃。”皇帝素日酒肉鱼食惯了,今儿咸菜就粥,新鲜得很。青橙见他用得香,又端了碗凉皮予他,竟也全吃完了。
皇帝下午听完进讲,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,正巧皇后与高贵妃在,两人见了皇帝,皆起身请安。皇帝圣心愉悦,戏谑道:“难得你们一起来。”
皇后心底慌了慌,隐去难堪道:“皇上说笑了,臣妾与贵妃素来亲厚,时常相邀到御花园逛,只是没被您撞见罢了。”
高贵妃知道皇帝不喜后宫争宠,忙言笑晏晏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原本不过随口玩笑一句,见两人神情紧张,急着剖白,皇帝顿觉索然无味,在太后跟前也不好表露,便端起茶抿了抿。从寿康宫出来,高贵妃依着规矩行了礼,就撇下皇后,径自离去。
善柔忍不住道:“高主子也太傲气了些。”
皇后略略偏头,低声斥道:“胡说什么,也不瞧瞧这是哪里。”
善柔自知失言,忙自己掌了两嘴子,道:“奴婢鲁莽,请主子息怒。”毕竟是从小跟的丫头,皇后见她已自罚,便不再追究,只微不可闻道:“总有一天,我会亲手折了她的傲气。”
回到长春宫,皇后先召了内务府的王进保问话,又叫了顺嫔来,从库中取了数样保养身子的朱丹,让她送去景仁宫。善柔褪下皇后耳鬓的羊脂白玉兰花步摇,不解道:“主子为何不亲自去趟景仁宫,在太后眼里,讨个好名声。”
皇后望着穿衣玻璃镜中莹白娇嫩的脸蛋,伸手抚了抚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,划过一丝沧桑,徐徐道:“顺嫔聪敏能干,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。我让她搬入长春宫,帮衬处理后宫诸事,就是想提携她的意思。”
善柔伺候皇后洗净脸,又从磁胎洋彩菊花小瓷罐中挑了些许晶莹剔透的玫瑰膏,匀匀抹在皇后面额,道:“奴婢瞧着顺嫔待娴主子可不比一般人,娴主子小产,她鞍前马后的伺候,在太后、皇上跟前可露了脸的。”
皇后阖着双眼,让人瞧不出喜怒,道:“让她去给娴妃送东西,就是要让她明白,我才是她的新主子,可别站错了地儿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你叫人盯紧翊坤宫,我瞧着皇上的模样儿,是把苏贵人放在心里了。”
善柔噗嗤一笑,道:“主子就爱多想,每次宫里有新宠,您总觉是万岁爷放在心上了。可哪一回,不是新鲜几日就忘了的?更何况,苏贵人一月里头顶多侍寝两回,能算是新宠么?奴婢瞧着,连前阵子南府出的官女子都不如哩。”
皇后想起前头在上书房后院撞见皇帝与苏贵人的情形,心里闷闷的难受,听着善柔宽慰,才渐渐移了情思,道:“你只管盯紧就是了。”
善柔边答应着,边打手势让外头的宫婢端了晚点心进屋。皇后甚觉疲乏,令人取了半壶合欢花浸的酒,也无需人伺候,独自坐在窗前品酌。夜色苍茫,四处掌了灯,远远望向亭台楼阁,亦是黑乎乎的只有巍峨的轮廓。屋中点了两盏清油灯,将花枝烛影映在皇后脸上,摇摇坠坠,愈发显得孤寂而倦怠。
一进到了五月间,天气渐渐发热。娴妃小产之事,内务府虽紧赶慢赶的追查,可始终无迹可寻,再加上六月要进行选秀大典,更觉缺了人手,忙活不过来。
这日正巧是十五,众妃嫔在皇后宫里请安,论起小产一事,皆是惋惜。娴妃面色瞧着不错,其实心里仍旧痛不可拔。偶尔碰见宫里的阿哥、公主,总要伫足看上许久,嘘寒问暖,喜欢得不得了。
皇帝正好有话要与皇后商议,散了朝便往长春宫来,见了花红柳绿的满屋子,才拍了拍额,道:“今儿十五,朕倒差点忘了。”高贵妃莞尔,娇声道:“皇上忘了什么?说来给咱们听听。”
皇帝看了青橙一眼,见她穿着松花色织锦缎宫裙,梳着方髻,簪两支鸭青点翠的珍珠垂苏,端坐于凳上,规规矩矩,谨守着分寸。便笑道:“朝中的事,你们听着也无趣。”
众人见皇帝有话要与皇后说,就纷纷起身告退。回到翊坤宫,厨房献上数碗长寿面,海安早预备了四五袋子铜钱赏人,尔绮率着底下的宫婢内侍入殿给青橙跪拜,人人得赏。
青橙食了小半碗寿面,将剩余的赏与了几个掌事宫人。皇帝用过午膳方至,连素日的进讲也免了,只带着两个贴身太监一径而来,才说了两句话,忽听外头起了喧哗,有人尖声道:“你别跑,我认得你,在娴主子宫里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!”
海安掀帘出去,喝道:“是谁吵闹?”
外头陡然静默,女子清脆的声音愈发张扬,使屋子里头也听得一清二楚。
她道:“我是长春宫的掌事宫女,今儿是苏贵人芳诞,皇后娘娘让我来送银寿面。可好巧不巧,竟让我撞个正着。”稍顿,如利刃般望向身侧的太监,道:“那日给娴主子送酸梅子的人就是他。”
南府:乾隆时期的宫廷戏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