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回涯看着她,稍有些意外,可是忖量片刻,拒绝道:“我也想杀他们,二娘,可是不够。”
二娘急切问:“什么不够?”
宋回涯斟酌着,用她能听得懂的词,弯下腰,注视着她的眼睛道:“我杀过许多个叶文茂,如他这般的人,世上有很多。”
“我曾以为,这样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样孤苦的百姓。但是没有。我杀得声名狼藉,孑然一身,回首去看,发现他们只肯低着头,不敢抬头看。
“可是,胡人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退走,滥官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慈悲,山上人也不会因为他们愿意低头,就主动走下山来。唯有仁人志士,会因为他们低头,而输得一无所有。”
二娘怔怔看着她,表情似懂非懂。
宋回涯笑着道:“世上的英豪,愿意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处奔走,连性命都可以抛之脑后。可你们却还是低着头,连一句该有的感激都不给。道理不是这样的,二娘。我替别人诉公道,我也想有个公道。”
宋回涯坐直了身,表情融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,一字一句道:“我要你们求我。”
二娘听着自己的呼吸,听着从木门灌入的风声,听着宋回涯平静而有力地说:“你们求我,我就帮你们。”
寥寥几个字,如同波浪的余声在她脑海中不停回响。
此刻的宋回涯,既像一个超脱遗世,傲岸不屈的天人;又好像一个栉风沐雨
(),无处落脚的羁旅。
二娘抬起头,发丝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,轻声道:“我懂了。”
她站起身,颤颤巍巍地离去。
天上星河沉沉流动。
“宋回涯啊……”北屠感慨万千,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“你长脑子了。不像以前一样,总被人溜得团团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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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回涯嗤笑道:“我宋回涯,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。老头儿,别是被我给骗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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皎洁流光映在桌案上,一粒石子咕噜噜滚了进来。
魏凌生停下笔,看见青年蹲在窗台上,面具后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。
“我听见了。”黑衣人说,“师姐在断雁城!那定然是她,她还活着!”
魏凌生没有说话。
青年胸膛起伏,心中怨愤难平,最后都忍了下去,略带些绝望地恳求道:“你究竟还想让师姐帮你杀谁?你给我时间,我也可以的。你让她回来吧。”
“阿勉。”魏凌生回过头,一瞬不瞬地望着他,平静道,“你又怎么知道,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?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,那她第一个杀的,就该是周将军,可是她没有。”
阿勉气笑道:“你难道要说,当初师姐离开,也不是因为你?师姐会去断雁城,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,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,不是因为你?!”
魏凌生搁下笔,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。他曲了曲手指,坦诚道:“是我请她去的。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,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,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。既为胡人做事,又为侍中做事,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,寇掠临近的商道。而今胡人式微,我又有向泽得力,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。我是想收归断雁城。”
阿勉深恶痛疾,看着面前人惨笑道:“魏凌生,我是真想杀了你啊!”
魏凌生偏过头,再次拿起笔,耳边阿勉可怜地道:“你告诉我,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?你同她说了什么?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?”
魏凌生掀开眼皮,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,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。
该是为什么?
……为什么?
魏凌生记得那一年,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,辗转数次,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。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。
他惊喜之余,又惶恐不安,此去京城,一路动荡,定不安生,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,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,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。
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,只是继续习武练剑。
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,忘恩负义,慢慢断了这门心思。
直到有一日,宋回涯取了剑,如往常一般,同他说要出门一趟,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,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。